作者|lulu
编辑|童言
记忆里,我干过最出格的事情都和“吃”有关。中学时,趁数学老师回头写在黑板上写题目,我忙不迭弯腰,捧起脚边的椰青喝上一大口,再猛地抬头,拽着同桌让她来一口;副校长在周一慷慨激昂地宣布,学校从此严抓偷溜出校吃午饭的住校生,我却在那一周和他三度偶遇:在距离校门20m就能顺利通关的路上,我们狭路相逢,两幅眼镜下的大眼瞪小眼。
我自诩为超级吃货,对学校附近的小吃如数家珍,汤底鲜香清亮的紫菜薄皮小馄饨、开了十几年的经典蛋烘糕、比巴掌还大的爆浆流心大鸡排、入口脆甜颜色喜人的糖油果子……快乐如此简单,去小吃店的路怎么走比如何考到试卷上的数字更清晰。
尽管身形在横着长的方面很有成就,以至于总会被家人数落,“不准吃那些容易长胖的东西了。再吃胖死你。”或者被朋友开玩笑,“别吃了!吃得够多了。”我都呵呵一笑,脑袋埋进碗里,把一切声音抛在脑后。
“管它的,先吃了再说!”
而我从来都没想过,美食会从我的幸福感拼图里滑落,成为让我又爱又怕,又恨又上瘾的存在。
我和食物你依我侬地过了很多年,如此良好的关系终止在2020年。疫情那一年,我决定减肥。而破土之前,这个想法已经悄悄酝酿了很多年。
尽管我曾经大大咧咧地抹过了别人对我的各种嘲弄和揶揄,但“胖”这件事一直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尖锐又不明显的刺。
姐姐经常在吃饭的间隙时刻提醒我,我爱吃的东西最容易发胖;表哥听说我谈恋爱了,言语里“居然能有人看上你”的潜台词里把我气得跳脚;因为别人一次次随口说,“你和姐姐一点也不像啊,和爸爸像。”我为自己和中年发福的老爸相似而羞恼。
自从我小学开始发胖以后,周围的家人就比我先一步地感受到身材焦虑,我则听着他们的数落和批判长大。渐渐地,我也开始讨厌自己的身材,讨厌自己腰间累起的圈圈赘肉,讨厌自己仿佛从地里旱拔出来的粗壮大腿。我甚至也讨厌自己的脸,讨厌我圆钝的鼻头和婴儿肥的双颊,讨厌我笑起来好像一颗窝瓜的圆脸。
我就这样怀揣着对自己的种种不满意,开始了减肥。
2020年初我被关在家,家里饭菜清淡,加上跟着keep每天锻炼,勤勤恳恳地坚持了几个月,我瘦了6公斤。疫情结束后返校,室友们都惊呼我瘦了好多。
我下定决心要继续瘦下去。于是我变成了宿舍的健身狂,每天到了固定时间就把瑜伽垫抽出来,喊他们一起跳操或者拉伸,十多平的房间里,室温屡屡升高。我一边满心期待着更好的身材,一边看着网上的各种经验贴,开始给自己立下严苛的规矩:诸如一个月只能吃两次甜品,一个星期只能吃一次烤肠,避开所有容易致胖的食物。
我习惯以一种“减肥人”的目光看待我曾经平视的、欢乐共处的食物,把它们划成泾渭分明的三种:绝对不能碰,偶尔能碰,一定要多吃。我的脑子里竖起关于食物的红绿灯,灯亮,灯闪,掌控我的每一口咀嚼和吞咽,对我的所有进食行为进行分数判决。
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食物都被划上红色的叉号。香甜可口的面包是垃圾碳水,酸辣爽口的米线面条是精制碳水,裹了蘸酱的炸鸡、爆油冒香的干锅是热量炸弹……还有无数需要我避开的“美食陷阱”。
实行美食禁令的前两周,一切运转顺利。但在忙碌的课程间隙,中午吃午饭一次次路过食堂门口,看着别人拎走滋滋冒油外脆内嫩的炸淀粉肠,我对它的想念开始无限次地叠加,就像那句“不要想粉红色的大象”,那些“不能吃”的东西,都在我的脑海里一个个浮现,漂在意识表面不肯散去。
我强力克制自己,把它们按回意识深处,但只是徒劳。
有天,室友瞟到旁桌的两人手上一人一根淀粉肠,随意地问我,想不想吃。我犹豫再三,想到这周已经吃过一次,看着旁桌两人满足的表情,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。
那是大学食堂最好吃的一家淀粉肠,量足味香,火候正好。而当我吃下那“额外”的一串,却觉得这味道远比之前美味,那大概来自足够的等待,也来自冲破红线的愉悦。
但规矩一旦被打破,就失去了它的意义,人的心理底线只会一再降低。“反正吃一下没关系的。”“就当放纵餐吧。”
我这样安慰自己。
于是就有了第二次,第三次,和数不清的多少次,直到原本对自己的要求也完全模糊。
我开始习惯于满足自己的要求。一旦脑子里觉得不知餍足,我只想尽快找个办法让它平静下来,去吃甜品也好,小吃也罢,只要别感受到空落落的。
在又一次正餐之后吞下好几份的甜品,我呆愣地望着桌上几个空空如也的外卖盒,视线扫到腹部下层绷得发紧的胃,凸起如某种节肢动物的腹部。胸口传来一阵阵烧心的灼意,胃酸逆流而上冲到喉头。我禁不住干呕起来。
在暴食迹象出现后,我和自己商量过不止一次:“咱们就不减肥了呗,行不行?”
我时而回答行,时而回答不行,反反复复纠结,依然没能踏出减肥这个既不舒适也不陌生的圈,就这么耗着。
我就是觉得奇了怪了,别人似乎“刷地”一下就掉了几两肉,几个月之后精气神脱胎换骨,怎么我反而被抽干了似的,脾胃虚了,心情差了,精神萎靡了?
我就是想搞懂为什么自己坚持不下来?为什么我无法摆脱对食物的依赖?为什么我没办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一切?
我的自救之旅第一步是网上心理治疗,但是效果不佳。遇到的一个男咨询师甚至对我的情况感到奇怪——你为什么会吃多呢?你为什么会一直担心呢?而且学生每天一万多步,随随便便热量消耗就达标了啊!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,毕竟我不是找他确认“我有毛病”的。
如果讨论自己的感受如同隔靴搔痒,那不如让站在情绪漩涡里的自己开出药方。我是这么想的。于是我卸载了软件,转到了另一条路——阅读。
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啃书,只要是觉得有帮助的营养学和行为分析书籍,都抓来啃。看着看着,我已经进化到对几大营养元素和饮食模式如数家珍,也知道了人的行为一般会遵循什么样的模式,但它们都没告诉我,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情况。
然后某天,我在微信读书碰见了两本颇为“标题党”的书:陆乐天的《放弃减肥,我瘦了60斤》和徐徐的《我减掉了五十斤!心理咨询师亲身实践的心理减肥法》。我半信半疑地保存,依次看起了这两本书——现在看来,我无比感激自己当初点下的翻页键。
“如果总是吃进去超过你需要的食物,那这个食物就不是你的胃需要,而是你的心需要。而我们的心是不需要食物的,它需要爱,需要包容,需要接纳,你多吃进去的每一口食物可能都是在填补你无法被满足的爱的需要。”
看到这一段话时,我狠狠哭了一场。
那段时间我也在看心理学方面的书籍,开始认识到自己的创伤并进行疗愈。但我没有细想过,或许这些创伤早就体现在了食物上。
很长一段时间,当我感受到焦虑、不安等情绪的时候,食物是我习惯性发泄的出口。而随着减肥这项工程禁止我伸手去够这些抚慰剂,我也被迫撤下佯装无事的盔甲,独自面对所有负面情感。
但我没能安然度过一次次风沙,甚至在自己偏离行为时,我一次次更加严厉地苛责自己。
“你看你!就是没有一点自制力!活该瘦不下来!”
“这种小事你都做不到,你还能干什么!”
“吃吃吃!天天就知道吃!”
我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套流程。在忍不住碰某样红灯食物后,因为吃都吃了,破罐摔碎吃下更多,直到胃袋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才停下,随后满心都是“无法自控”的痛苦。然后,在下一次感到濒临崩溃的边缘,依然重复这样的流程。
那么当我吃下那些额外的食物的时候,我到底是需要什么呢?是咀嚼时的安全感,是味蕾被抚慰后的满足,还是是胃袋里沉重的重量?
似乎都不是的。
因为暴食,我的体重以更快的速度回归,并且复胖。
期间,我没有给任何一个家人朋友说过这件事。一是不想让他们担心,二是不知道怎么说出这一切。我只在偶尔和闺蜜打电话时,说起自己控制不住想吃某样东西的冲动,甚至不知道怎么停止进食。她在摄像头另一端,眼神像捧着一滩从指缝间溜掉的水,很心疼地说,怎么会这样;当我回到家,只是再次听到他人听到对我身体的点评。
“你这大腿咋这么粗。”
“说真的,你应该报个封闭健身训练营。”
“我早就给你说了,要减肥!”
“别人能看上你?我不信!”
听着这些熟悉的话语,自卑飘出躯壳的同时,我更感到难过。
哪怕是我状态最差的时候,我也希望得到家人的鼓励和支持,希望他们能告诉我“胖点也没关系,胖点多可爱呀”,而不是挑剔说“你太胖了,果然没人看得上你。”
中学时期,我最胖的时候大概在65kg。现在看来,其实是无伤大雅的小胖。我的朋友们从来没有挑剔过我的外形,我的家人却一再向我注入种种焦虑,从身材到外形,从恋爱到人生,让我觉得“胖”就是一件不幸的事情,进而厌恶作为胖子的自己。
“好像瘦了之后人生就幸福了。”我暗暗这样想。
比起想“变好看”,瘦下来,摆脱“胖”才是我减肥的真实目的。
但在这期间,我一直用完美主义的眼光要求自己,强迫自己的意志力永不间断地跑马拉松,去做一切根据科学依据或者他人经验认定是对的事情。
我怎么会不失败呢?我的世界完全被他人影响,我的减肥是因为想获得更多的接纳和爱,我的行为是因为正确或者高效。我机械地执行着,很少问自己愿不愿意,开不开心。我而对待自己,就像曾经批判我的人,甚至比他们还要严厉一百倍。
而每一次我暴食,除了在释放外界的压力,更是在企图寻找心里的出口。
我不需要食物,不需要咀嚼和过量的饱腹感,我需要的是对自己的接纳,对自己的关注,我需要鼓励,需要陪伴,需要安慰。
我需要爱。
随着我在阅读这条路上越走越远,我开始觉察到事件背后更多的意义,比如我对身材和外貌的焦虑,都起源于家人焦虑的投射。
一个女孩为什么会对自己外貌感到焦虑?因为其他人都在告诉她所有的不完美,强调她所有的不完美。
从初中起,我就和姐姐住在一起,爸妈在外地打理生意。可以说,我有一半的青春都是姐姐带大的。
我一直都记得,中学时候的我坐在姐姐的车的副驾驶上,顺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,琢磨着,好像额头又长了痘痘啊。然后我下车,我姐跟着下车,走到我旁边。她突然做了一个让我意料不到的举动——凑近我,很认真地打量我的脸。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,静静地看着她。
“你的五官咋这么丑。”这是她的原话。
我好像用语言反击了她,又气又急,具体说的什么,我记不清楚了。
之后,当我面对镜子,她的话会自然批注在我的脸上:“鼻子太大、鼻头太圆、脸太宽太圆、应该开个眼头……”
她的言语变成辛辣的烟雾,我吸入,成为困住我自己的梦魇。
但在我开始接纳自己的外貌和身体之后,我发现姐姐只是把她对待自己的方式用来对待我。她像训练下属那样对待自己的身体,最常说的话就是“我咋这么胖,瘦不下来”或者“我长得太像男人不好看,没有那个谁谁谁好看。”
其实她已经挺瘦的,长相有些男相,但是英气又飒爽。一直以来,追她的人也很多。
她标准太高,对自己一直不满意。我当然也不可能符合她的标准,于是连带着被她批评。进而,我也习得了她的苛刻,对自己不满意。
我的妈妈在生下我后发胖,对自己的身材很在意,会悄悄问我她是不是比街上的某个胖子瘦一些。我爸则背负着家中长子的压力,还有种种道德负担。我的家人,他们没拥有过完全接纳的爱,当然也无法给我这样的爱。
之后,我经历了和恋人的分手,又开始深入研究情感关系。我渐渐明白了——无论怎样向外寻求接纳和爱,方向都是错误的。如果仍然对自己有种种不接纳,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无条件的爱,也会感知不到爱的,好比脑袋上有一根天线,完全失灵,接受不到“爱”与“幸福”。
“无条件地爱自己”成为我的功课。我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自己身上,做自己喜欢的事,给自己充分的时间和耐心,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女儿那样照顾。实在想吃的东西,我也会去吃,但会为自己搭配好蔬菜,并且细嚼慢咽,不是因为这样方便减肥,而是让胃更舒服。
我对食物的看法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更新。原本红绿灯一样的分类消弭了,食物回归到最初的状态,只有喜欢吃、不喜欢吃。我不再纠结哪个饮食最快减肥,而是哪个最适合我的状况,慢悠悠地调整。现在变成了喜欢吃、不喜欢吃。
我终于和美食握手言和,不再去想多少脂肪,多少卡路里,而是享受每一口,并在“腻了”的那个瞬间停下。
我不再觉得胖或者瘦会影响一个人的魅力。我甚至喜欢伸手捏一捏自己大臂下面摇摇晃晃的拜拜肉,小腹处软乎乎的脂肪,还有我蓄满力量的大腿肌肉。
真好啊,我终于爱上了自己!
我现在的想法是,其实没有什么“更好的自己”,只有你想雕刻的自己。如果喜欢更好的身材,想减肥的话,就去试试吧。成功了很酷,但比起肚子上的马甲线,或者纤长的肌肉线条,自己如何相信自己、冲破自己的极限是更有趣的事。
失败了也没关系,失败的经历里能孕育更多力量。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成功或失败。
虽然说了很多过去的经历对我的影响,但我不埋怨任何人。尽管家人曾经说过一些伤害我的话,但多是来自他们焦虑和恐惧的投射。他们是很爱我的,只是以前没学会好的沟通方式。同时,习惯性保持沉默,不发表自己的意见,也不表达这种“言语”具有伤害的我,其实也是这种境况的帮凶。
过去沉溺于痛苦幻象的自己,陷在这个怪圈里很久,忽略了太多周围人的爱与支持。
我衷心感谢所有爱我的家人朋友对我的帮助、支持和爱。
当然,最重要的是谢谢自己,终于学会了爱自己,接纳自己。
写作手记
这篇文章拖了很久,不断大改,和最开始的初版比,已经面目全非。一方面是掺杂的情绪、故事太多了,有点无从下手。一方面是我第一次写非虚构,把握不好主题和内容的度。以及,杂念太多,写到一半突然对自己写的东西丧失了信心,还好最后坚持坐在电脑前写完了。
很谢谢介绍我参加8月故事班的chenxi,和一直鼓励我给我建议的童童老师,让你久等了555。
说起来,整个自我疗愈的过程大概持续了几年,才达到了现在心理健康且时而觉得幸福的状态。所以,如果有朋友有类似的心理or经历上的困扰,请对自己有耐心,不要着急噢,都会好起来的。虽然这是一条痛苦之路,但是淌过了,也会变成开启自己力量的必经之路。(但还是没有这种经历更好啦!)
希望大家都可以好好吃饭!好好爱自己~
本故事由导师指导完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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